静静的洮河
连峰
暮色弥漫时分，我常常独自踱至洮河岸边。此时河水被夕阳染成金黄，又慢慢湮入深沉的墨绿，然后静静地流淌，像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，铺展于岷县的土地之上。我的家在通渭，那里有等我归去的灯火，有妻子温柔沉静的眼眸，有儿女清脆如铃的笑语。然而职责却将我留在了岷县。每每站在河边，总觉那水声絮絮叨叨，仿佛在轻轻诉说家乡的消息；而我，也时常凝望微微起伏的水面，心绪随着流水奔涌不息，好似要穿透那层层的山水，流到妻儿的枕畔。
洮河的四季分明，自有言语。春日，冰凌消融，河水便如刚刚睡醒的婴孩，舒展着身体，流淌得既轻且缓。此时河岸两边，小草偷偷钻出地面，野花星星点点地开放，河水倒映着初生的绿意，温柔地漾着微澜，映衬着天空的澄澈。这新生的柔波，总让我想起远在家乡儿女蹒跚学步的模样，小小的脚丫踩在毛毯上，留下歪歪扭扭的印记，也像踩在父母的心尖上。盛夏的洮河则全然换了性情，河水挟着远方雪山融化的力量，奔腾呼啸而来，汹汹之势令人屏息。我每每立于河岸，看那浊流裹挟着泥沙奔腾而去，水声喧嚣，撞击着河岸，卷起层层白沫，这浩荡的声势，让我胸中那些因文稿堆积起来的滞涩，随浪花被冲散，那激荡的浊流，翻腾的不也是淤积在人心深处，无处诉说的块垒么？如同妻子在讲台上倾注心血、在家中操持琐碎的辛劳，虽不常言说，却自有坚韧的力量。
这河最让人惊奇的，是冬日里“洮水流珠”的景色。天寒地冻，河面却并不完全封冻，无数细小的冰珠随水漂流，如星河倾泻，在河面上铺开一片晶莹。这景象总让我忆起通渭家中温暖的炉火旁，妻子在灯下伏案的身影。她批改着学生的作业，红笔在纸页间沙沙滑动，偶尔蹙眉凝思，偶尔嘴角漾开一丝欣慰的笑意。或是备着明日的课，指尖划过书页，发出细微而清晰的声响。儿女们或伏案写写画画，模仿着母亲的样子，或摆弄着心爱的玩具，不一会儿便争抢起来，又被妻子温言化解。那河上冰珠的叮咚，与记忆中灯下书页的翻动、红笔的沙沙，以及妻子温润的教诲声交织在一起，在寒冷的冬夜里，格外牵动我这异乡人的心弦。
这静静的河，早已成了我倾诉心声的港湾。每当思念汹涌，我便拨通家里的视频电话。屏幕亮起，妻子温婉而略带倦容的笑容便映入眼帘——那或许是刚结束晚自习归家的疲惫，接着是孩子们争先恐后挤到镜头前的小脑袋。“爸爸！爸爸！”清脆的童音瞬间穿透了距离。小女儿会奶声奶气地告状：“哥哥抢我的娃娃！”儿子则兴奋地举起刚画的涂鸦，上面歪歪扭扭写着“妈妈”两个字：“爸爸看！我写的！”我笑着回应，目光贪婪地捕捉着屏幕那端每一个细节。妻子总是轻轻地笑着，让孩子们安静些，然后轻声问我：“今天累不累？河边风大，多穿点。”我转动手机，让镜头对准身后的河，那粼粼波光映着暮色：“看，洮河又变样了，今天水很静。”妻子仔细看着，孩子们也好奇地凑近屏幕，辨认着那流淌的水。妻子会絮絮地说着家中琐事：女儿今天会系鞋带了，儿子在幼儿园得奖励贴贴了，爷爷养的鹦鹉下蛋了，院子里奶奶种的月季打了花苞……我屏息听着，河水声与儿女的笑声、妻子的讲述混在一处，织成一张温暖的网，将我漂泊的心轻轻兜住。挂断电话，我仍伫立良久，听河水轻拍岸石，那声音仿佛也拍打着我心上那最柔软之处。此时，水草浮沉，河水静淌，灯下的微光与千里河川的沉默，如此贴近，又如此遥远。那万家灯火里，有一盏是我魂牵梦绕的归处。
公务如山，未完的文稿时常让我焦躁难安。某个冬夜，我照例在河边踱步，试图将纷繁的头绪理清。河水在寒夜里愈发沉寂，冰珠碰撞的声音反倒更清晰了，仿佛无数细小的玉片轻轻叩击，又像是孩子们嬉闹时不小心碰落一地的玻璃珠。忽然手机铃声划破寂静，是妻子，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焦急：“孩子有点发烧，刚量了体温，有点高，哼哼唧唧地一直找你……”她话音未落，单位的移动办案终端又急促地响起，主任说，“明天的稿子还要再改改”。凛冽的河风灌入脖颈，直透心扉。我握着电话，屏幕的光映着我僵在脸上的表情，身如石柱钉在岸边，被这湍急的思念与责任撕扯。我对着手机那头匆匆安抚：“别急，先物理降温，我……我尽快想办法！”又对着另一头沉声应道：“收到，马上到！”我终究还是猛地转身，疾步往回赶。洮河在身后渐渐模糊成一片深邃的墨色，唯有水声追着我一路跑，仿佛代替我，把未能出口的千般焦虑、万般不舍都凝成冰冷的碎玉，撒入了沉沉的寒夜，最终融化在无尽的奔流里。
这条河默默承载了太多。它流过我案牍劳形后疲惫的脚步，映照过我深夜徘徊的身影，也收纳了我凝视妻儿影像时，那无声滴落水中、即刻消融的温热。河水不言，却深谙所有悲欢离合的滋味。它以四季轮回的面貌，恒久地奔流，卷走岸边草叶，抚平泥上足印，将游子的心事沉淀为河床深处最温润的卵石。那是对妻子在讲台与家庭间奔波的疼惜，是对儿女成长中无数次缺席的愧疚，是每一个无法团聚的节日里，深埋心底的歉意与渴望。
河水不舍昼夜，岷县的灯火次第亮起，又渐次熄灭。我仍时常踱步于河岸，看那水流不息，流珠浮沉。流水如斯，人间行役亦复如是。文稿会改完，工作会停顿，而心头积攒的千言万语，那对家的无尽思念，也如这洮水流珠，在朝朝暮暮的流淌与碰撞里，被时光细细打磨。它们并未消失，只是化作了更圆润、也更坚硬的念想，沉甸甸地坠在心底，成为支撑我走下去的力量。知道在那河水流去的远方，有等我归去的门扉，有扑入怀中的温暖，有妻子灯下备课时那专注而温柔的侧影，有儿女睡梦中甜蜜的鼾声。
河，仍旧静静流着。河知道，所有漂泊的足迹，终将沿着水的脉络，蜿蜒着回到最初的地方，只待冰消雪融，春暖花开时，那遥望的方向，便是我心之所向的归途。洮河的流珠终究要融化于春水，汇入更广阔的江河，而我心底凝结的思念冰凌，也终将在推开家门的那一刻，化作滚烫的春潮，奔涌着流回生命中最温暖的港湾，流回妻子含笑的目光里，流回儿女雀跃的欢呼声中，也流回那弥漫着书香与粉笔气息的、属于我们的寻常烟火里。那时，洮河的静默，将不再是异乡的风景，而是家园窗棂外，一声悠长的、安心的叹息。
（写于2023年冬）
